静溪蜿蜒曲折，水波脉脉地穿过校园。两岸垂柳依依，柳条随风起舞，婀娜多姿，柳叶层层叠叠，青翠欲滴。不知何时，蟪蛄已从地上的蝉蛹蜕化成了飞虫，悄悄地爬上了柳树，开始了夏天的第一声鸣唱。两岸的栀子花，丛丛簇簇，粉白粉白，也已悄悄地绽放，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。毕业时节悄悄地来临了。
校园里，突然多了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，那些大四的学生从天南海北返回学校正在做最后的停留和告别。晚上散步时，忽然迎面遇到七八位欢声笑语的女生，亲切地向我打招呼，先是一愣，随后记起原来是自己教过的学生。“老师，我们就要毕业离校了，想再听一听您的课，不知您何时有课？”“正好明天上午三、四节就有，欢迎光临指导。”那一刹那，心头有一股暖流涌过。第二天，八位女生如约而至，非常安静地找了一个角落，静静地听，静静地听。我刚好讲辛弃疾的《青玉案·元夕》：“风夜放花千树，更吹落，星如雨。宝马雕车香满路。凤箫声动，玉壶光转，一夜鱼龙舞。蛾儿雪柳黄金缕，笑语盈盈暗香去。众里寻他千百度，蓦然回首，那人却在，灯火阑珊处”。词人千百度的追寻，终于发现了灯火阑珊处的“那人”，个中滋味，唯亲身经历者方能领悟。词中那种历经沧桑方能苦尽甘来的深刻意蕴，可能激起了那几位已在人生路上拼搏过的毕业生的共鸣，她们听得很专注，很专注。课后，她们提议合影留念，并以尚存板书的黑板和尚有课件播放的幻灯屏幕为背景，这样有“现场感”。我完全理解。
当天晚上，影剧院有一场名为“花开时节”的毕业生汇报晚会。我特意前去观赏，看看毕业生怎样用艺术语言向母校告别。晚会美仑美奂，令人叹赏。古典灵动的舞蹈《飞天》，饱含深情的男声重唱《南屏晚钟》，热情似火的舞蹈《舞动青春》以及美艳绝伦的压轴舞蹈《花开时节》，都给人以强烈的艺术享受。但最让人心潮澎湃的是诗歌朗诵《时间都去哪儿了》，十来位同学用诗歌深情地回忆了在学校的酸甜苦辣和人生成长，字字句句，发自肺腑，令人感怀。朗诵结束谢幕时，站到中间的那位主角儿眼里噙满泪水，当灯光暗下来她转身离去，其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。看得出来，她们是在用心演绎这首诗歌，真诚和不舍地向大学时光挥手，向母校告别。
第二天学生们拍毕业照，邀请教过课的老师前去合影留念。我特别注意到，前日听我课的那些女生以及她们班上的其它女生，都统一穿着天蓝色的吊带牛仔齐膝短裙，上穿一件白色T恤，T恤左上方仿佛是一朵盛开的红花，花下边有两个飘带，飘带上印着班级名称。一打听，才知道是他们班级统一订制的。今天，是他们的节日，是他们与大学时光的盛装告别。他们拉我合影，我来者不拒，并让他们站到中间，今天，他们才是主角儿，我非常乐意配合他们。想到自己当年也是在栀子花开的时节，在狮子山和锦江畔穿着学位服，争先恐后地拉着导师合影，导师都欣然从命，配合学生的合影要求。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内心体会，有感动，也有时光荏苒、角色转化的沧桑感。过了两三天，学生就发来了合影的照片，感觉很温馨。还有一个班的学生特地送来了冲洗出来的班级合影照，并在照片纸袋的背面正中写道：“您的古代文学史课是那么激情而富有感染力，我们难以忘怀。”令我百感交集，感到栀子花的芳香似乎弥漫到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。
又过了两三天，学生邀请我参加他们的毕业晚宴。与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同学觥筹交错，跟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同学合影留念，被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同学拥抱作别，感觉还是很开心。学生们自发地唱起了吴奇隆的《祝你一路顺风》，不少同窗好友或同寝密友抱头痛哭。有位老师唱起了李叔同的《送别》：“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。晚风拂柳笛声残,夕阳山外山。天之涯,地之角,知交半零落。一壶浊洒尽余欢,今宵别梦寒。”此情此景可能也唯有此歌方能道尽款曲。虽然自己一路求学也经历了数次毕业晚宴，同时作为老师也经历了数次学生的毕业晚宴，似乎面对此情此景应该波澜不惊了，但内心深处还是忍不住波浪翻滚，浮想联翩。
自己刚刚迈过不惑之年的门槛，可并没有达到“不惑”的境界，一直被一些很深的疑惑所困扰。记得李泽厚先生曾经说过：“既无天国上帝，又非道德伦理，更非主义理想，那么，就只有以这亲子情、男女爱、夫妇恩、师生谊、朋友义、故国思、家园恋、山水花鸟的欣托、普救众生之襟怀以及认识发现的愉快、创造发明的欢欣、战胜艰险的悦乐、天人交会的皈依感和神秘经验，来作为人生真谛、生活真理了。为什么不就在日常生活中去珍视、珍惜、珍重它们呢？为什么不去认真的感受、体验、领悟、探寻、发掘、敞开它们呢？……这就是生命的故园情意，同时也就是儒家的‘立命’。”这话说得真是透彻，可能在“散文时代”，人生的幸福和人生的皈依就在日常生活中，即所谓“挑水砍柴，莫非妙道”。学生毕业季的这些点点滴滴，或曰“师生谊”或曰“朋友义”，已经让我觉得“我‘感’故我在”了，一些很深的疑惑也许会逐渐地雪融冰释了。“众里寻他千百度，蓦然回首，那人却在，灯火阑珊处”，确实如此啊！
现在正是六月，蟪蛄正络绎不绝地破土而出，攀爬上树，化成飞虫，开始自己的鸣唱。据说为了这一声鸣唱，它们已经在黑暗的泥土里积蕴了数年。
现在正是六月，栀子花正在灿烂地开放，香远益清。据说此花从冬季就开始孕育花苞，直到临近夏至才会绽放，含苞期愈长，清芬愈久远……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