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我与文学社的几位同僚编写中文科(现在称中文系了)的黑板报。叶君写了首阐释佛教经义的诗,刊于黑板报上。有老师路过,看半天没看懂,向科里反映。科主任传话于我。我当时少年气盛,马上写篇《懂与不懂的文章》,叶君立即抄写于黑板报上。我尚记得文中引用舒婷的一句话:“你不懂,你的儿子、孙子会懂的。”
诗人兼教授郑宏杰(笔名洪迪)某日路过黑板报前,我们便拉住他,让他评点一下那首诗。郑宏杰老师云:“诗应讲湿度。”我们如获至宝,在诗后加上诗人评点:“诗应讲适度。”一日,郑老师授课后,与我交谈,云:“湿度是如画国画的泼墨,让墨渗出去。不是适当的意思。”我赶忙奔往黑板报前,擦掉旧评,写上新评。
我一直崇敬郑老师的诗品与人品,常与文学社几位好友造访他的居室,从萨特、弗洛伊德一直说到老庄,聆听他的教诲。他说得兴奋时,就将一条腿缩上去,置于藤椅上,口吐莲花,师生均觉得很亲切,也很无拘。但我担心郑老师没有收我等为正式门生的意思,不敢行拜师之大礼。近日登门造访,他感慨万端,说:“你们那时候,尚有四五人可以到我这里走走,谈谈;后来每届最多一个人可以到我这里走走。”听了此话,我愧疚万分。一是因为郑老师早已将我等收入门墙,而我竟不知晓;二是毕业后五六载,我由少写诗到不写诗,及至发展到不会写诗,有愧于他的谆谆教诲。
他是诗人,免不了做一些夸张的动作,讲一些夸张的话语。记得我们几位爱好文学理论研究的同学在师专成立文学研究会时,召开第一次文学沙龙,邀请他参加。他在沙龙上讲得兴奋,便站立起来,挥动臂膀,吐出一连串没有逗号的话:“诗是美诗是你诗是我诗是诗诗是一切。”会后我们整理记录,打印出来。这句话放于篇首,故记忆颇深。某日授课,他神游诗海,掷出一句话来:“古今中外只有一首诗,那就是《离骚》。”因其来得突兀,众学子不及提防,回过味来,众人鼓掌,亦记忆犹新。他的妙语,诸如此类。
那日我手捧自鸣得意的一组组诗造访他的居室,自觉把聂鲁达学得较透彻,盼望能于他处得几句赞扬之辞。他仔细翻阅了诗稿,搁置于书桌,淡淡地说:“还像首诗,但只看见两座大山,却看不见大山之间的桥梁。”稍顿片刻,他又将一条腿缩上了藤椅,说:“写诗,做人都一样,要有点儿只求耕耘,不求收获的精神。”“只求耕耘,不求收获”,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,就有从漆黑的山洞里钻出来的感觉。功名利禄,被这八个字一冲,便呈土崩瓦解之势。这是一种境界。毕业后参加工作,业余时间曾到台州卫校兼课讲文学创作,近百名学生中有三四人颇有才气,是我的得意门生,我赠给他们的就是祖师爷郑老师的这八个字。
近日造访郑宏杰老师的“因斋”,才知他已退休在家。离别时,他执意要从五楼一直把我送到底楼。一路上闲谈:“遇上下雨天,我就不下楼,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看看书。可能一连四五天都关在房里。”我冲口而出:“郑老师真把老庄哲学学到境界了。”当时内心却觉得他有些不合时宜。看着他矮小的身躯消失在过道的漆黑之中,我忽然又想起一句极古老的话:“小隐隐于山,大隐隐于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