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讲课,我拎着个热水瓶冲进教室,裘老师已经在那里了。他高高的个子,身形瘦削,脸色青白,眼风凌厉,没有什么表情。看见傻大姐似的我,只是微微点了点头。在看了我们的稿件之后,他说我们写得没有新闻的样子,然后发下一些资料,开始讲消息结构的倒金字塔信息分布。讲课的时候,他神色严峻,时而蹙眉时而停下来让我们“消化”。这第一次听课,让我们这几个新记者几乎要痛恨自己在写作上的迟钝和蠢笨。
运动会后,裘老师又一次来给我们上课。他还是拿我们的“作品”开刀。那些让我们自以为“入门”的套话,经不住他三两下的剖析,被“没有价值”给打发得七零八落。他读一段我们的文字,然后问一句“你想要交给读者什么?”我们一个个憋的面红耳赤,恨不得马上宣布:那不是我写的!我们的尴尬,裘老师也看在眼里,于是他就点评几篇写得好的稿件。从选材立意到思路结构,他用通俗直白的语言把文理说得清清楚楚。而被裘老师表扬,几乎成为我们努力写稿的动力。
裘老师身体不太好,后来给我们讲课也少。我不甘心,就拿了刊有自己文章的《台州师专报》直接去找裘老师。这个说不出是求知还是虚荣的行为,让我自己找到裘老师家里。见我来,他有点意外,明白我的来意后,他的眼光变得温和,点着头让我进了门。他的家很小,家具的陈旧模样仿佛是十多年前。十平方左右的餐厅兼客厅里,正对房门的墙边摆放着一张小四方桌,上面还有吃剩下的饭菜,桌边是三张凳子。裘老师让我在桌子正面的凳子坐下,他自己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。看了一眼我递过来的报纸,他站起来转身进了房间,然后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报纸出来,笑着说:“我早看到了。”接下来就很自然地跟我讲起文章的优劣。裘老师批评起文章来,很少引经据典,倒是很喜欢让我站在读者的角度去思考,从这些文字中到底能得到些什么信息。每当看到我那些套话和应景之话,他就显得非常不屑,指斥为“没必要”。几乎每次去,都要受到无情的批评和点滴的表扬,甚至在听到我的自我辩解之辞后,他也会马上批驳,句句都说在要害,让我只觉连皮带骨,一并给看得通透。除却文章之外,裘老师很少说起其他话题。我提到他复旦新闻系的科班背景,他也淡淡带过。他偶尔问起我的学习和家人,我受宠若惊,一五一十地如数禀告。
裘老师向来以严格著称,他任教的写作课程,每届学生都吃尽苦头。一场考试下来,一大半不及格。学风为之肃然。学生没有更多的抱怨,反而加倍努力地学习。
裘老师经常带领学生到巾子山、小商品城考察,带学生到悠远的传统文化中去,带学生到生活的热潮中去,学生始终觉得写作课鲜活生动、趣味横生。
和裘老师在其他地方几乎毫无交往,我一直以为他不会记得我。工作之后,突然接到学长的电话,说是裘老师来玉环,点名要见我。放下电话,内心焦灼:毕业之后浑浑噩噩虚度终日,在写作上毫无起色,甚至也很少主动与老师联系。这样一个无能无情的人,见了老师,如何应对?想起裘老师平日的严格冷峻,我紧张得连鞋子都穿不好。他的面容依然清癯,眼神依然清澈,却变得温和明净。他的夹克里面,是一件暗红色的毛背心,衬得他神色越发恬淡温厚。这一次他说得很少,只是慈祥地看着我,话话家常。坐在他身边,我想起过去那锋利的对话,恍如隔世。告别的时候,他说起健康状况欠佳,几个当学生的,都纷纷要求他保重身体。他笑着点头,说一定一定。
有些人,内里极热,热到面上结冰;有些人,薄情寡义,却有一副热情面孔。看看裘老师,再看看镜子,就都能找到相应标本。